谢谢，对不起，我爱你
1
她出现在酒桌上，她是谁的朋友？她看起来与其他人格格不入。她说她要减肥，但她并不胖，只是丰满。在他看来这丰满恰到好处。她素面朝天，举手投足间却散发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性感。她静静地看着其他人说话。她很少说话，也很少吃东西。她只是时不时地笑一下。吵吵嚷嚷中，没人在意她的笑。
他偶尔和谁碰一下杯，但从不一口喝掉杯中的酒。没人挑他，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永远不会让酒支配。他不苟言笑，并不是有意装酷。他只是不喜欢热闹。这是他好哥们儿的生日宴，他得来。
酒过三巡，男的基本都已喝醉。再看女的，脸颊也微微泛了红晕。只有她，还始终如一。她坐在他对面，但他看不出她到底是谁的朋友。她仿佛对他们的话题不屑一顾，但时不时又自顾自地笑一下，就像想起一个久远的笑话似的。若不是这笑有魔力，他怎会也跟着笑起来。当他发觉自己失态时，为时已晚。就听见她说，嘿，傻瓜， 笑什么呢？他不知道的是，从这一问开始，一切就已经开始了。
2
从饭店出来时，外面已经黑了。道路两旁的积雪还没化。一股寒风吹来，几人却没觉得有多冷，依然敞着怀，可能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吧。过生日的自然是喝得最多的那个，一听见有人提议去唱歌，马上举双手赞成。八个人三三两两开始叫车。
两辆出租车先后在路边停下。就在几人要上车时，她突然说，不好意思，家里有急事，我就不去了。有人嚷嚷道，赵佳女你又来这套，真扫兴。生日主角笑着说，还好她这次没说家里着火了。别管她了，她今天能来就算给足我面子啦。她也不反驳，朝几人挥挥手，你们喝好玩好，我走了。
他本来就不喜欢热闹，正好找到了逃离的借口。于是对哥们儿说，你们去吧，我送她回家。
哥们儿邪魅一笑，嗯，好好把握哦。
上车的人探出脑袋喊，律斌，别让我们失望哦。
他看了眼时间，已经十点多了，唉，真不懂这些人，怎么能把美好的夜晚浪费在KTV那种地方。
他本想直接回家的，一看到她孑然的背影，突然改变了主意。
喂，我送你。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说，不用。
他还是追了上去。
这么晚了，我必须送你回去，不然他们会鄙视我的。
她眼睛一翻，那是你的事。
作为男人，我怎么能让你独自回家呢？你这么漂亮，不安全。
这个不用你操心。她说着拿出一小瓶喷雾。
他瞪大眼睛，凑近一看，不由得笑了起来，我以为只有在电视剧里才能看见这东西呢。
她在他面前晃了晃，你要不要试试？
他往后退一步，算了，你不需要对一个绅士使用这个。
她上下打量他一番，穿乞丐裤的绅士？
他看着自己的破洞牛仔裤，不由地用手把洞口边缘的线头揪掉，别以貌取人啊，其实我骨子里…
她已经走了。
至少我不是坏人吧。他喃喃自语。
她把喷雾紧握在手，边走边打开盖，仿佛准备随时给谁来一下子似的。大街上车辆渐少，偶尔在路边会看到打车的情侣，也有醉酒的男人在树后小便。她用一只手把领子立起来，遮住大半张脸。前面是一个黑黝黝的胡同，这是她回家最近的路。一个塑料袋打着旋飞进去，转瞬不见了。她犹豫要不要走这条路，她还真有点害怕了。她一回头发现他还在后面跟着。
不是说了不用你送吗。
我在想一个问题。
她挑眉，什么？
我在想，他指了指她的喷雾，这里装的是不是辣椒水？
你想体验一下？她举起喷雾。
别，我就是随便问问。
她瞪了他一眼，不该问的别问。
沉默片刻，他又问，如果坏人戴着眼镜怎么办？
那就把他的眼镜摘下去。你——真——无——聊。
她朝胡同走去。
就在这一瞬间，他感到一种奇怪的亲近感。她是个有趣的女人。他犹豫一下，迈开大步跟了上去。
她没回头，也没再说什么。
他想，或许这就是默契吧，即便两个人不说话的时候也不会感到尴尬。他故意放慢脚步，和她保持一定距离。她穿着白色短款羽绒服，浑圆的臀部在紧绷的牛仔裤中扭动，白色短靴让她匀称的双腿看上去更加修长。他想象着这条路会走多远，他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她坚强果敢，与众不同。
你叫什么来着？她头也不回地问。
他赶上她说，律斌。
绿色的绿？
他扭头看她，头发挡住了她的脸，他不确定她是否在开玩笑。
你喜欢绿色吗？她又问了一句。
你这么聊天没朋友。
好吧，她沉默片刻……那到底是哪个绿呢？
他掏出一支烟，点燃，悠悠地吸起来。
她自讨没趣，不再说话。
两人并排默默地走着。
他觉得他已经摸清了她的笑点，于是吐了一口烟说，喂，你是老赵家的女儿没错吧？
她白了他一眼，幼稚。
他认输了，心想，好吧，你总能语出惊人。然后故作生气地说，我就不该送你。
好啦，不逗你了。我是佳人的佳，不是回家的家哦。
他还在“生气”，你再说一句话，我立刻走人。
哦，你走吧。我到家了。
他当场愣住，没想到她家这么近。其实两人说话间已经不知不觉走出胡同，一拐弯就到了一个高档小区门前。
她扔下一句后会有期就进去了。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后会有期，我们还会见面吗？过了好久他才抬头看向这栋建筑，一种挫败感瞬间压下来。这是我梦里也不会出现的房子啊。楼上有一扇窗的灯亮了，对他来说那就是遥不可及的星辰。寂静的小区门口，只留下一声叹息。他一离开，这叹息也将融入这寒冷的夜里。别傻了，律斌，她不过是一个梦。明天醒来，你就忘了。
3
律斌很早就起来了，可能是昨晚在酒桌上吃了过多的拔丝地瓜，他那颗牙又犯病了。有些东西吃的时候是甜的，一旦吃多就会付出代价。他后悔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嘴巴，他不能再忍了，他决定一次性解决掉这颗坏牙。附近的牙医诊所不少，就是不知道哪家比较便宜。衡量许久，他决定去另一条街上那家小门脸的店看看。
他一进门就看见一个身穿白大挂的医生背对着他在忙着什么。屋里设备齐全，估摸着不到八十平，但里面还有个小屋。
医生转身说，你好，牙怎么了？
我有一颗坏牙，吃点甜的就疼，你看能不能一次性解决。
医生让他张开嘴看了看，皱起眉头，你怎么才来啊，都这么严重了，就剩个牙根了，早该处理了。你先把这个表填了吧。佳女，你给他消消毒。
屋里哎了一声。
这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撞在了他的心头，佳女，不会这么巧吧，难道是她？
赵佳女拿着针管出来了，两人四目相对。她也是一愣，律斌想，完了完了，她一定以为我是故意来这的。
她笑而不语，晃了晃手中的针管一步步向他走来。他往后退两步直接撞到身后的躺椅上。
真没想到啊，没想到……她边说边把探照灯固定在他的头上方。
医生，我突然间不想拔了。
她把他的头按下去，别动。
不拔怎么行，都坏这样了。医生说。
我家着火了，我必须得马上回去。
拉倒吧，别抢我台词。佳女冲医生摆了摆手表示她能搞定。
哥你看着他别让他动。佳女进屋拿出一套挺子，比较着，嗯，就用这个吧。
律斌一看，欲哭无泪，你就不能选个短点的吗？
医生像是看出了什么，笑着说，佳女你就别吓唬他了。他以后要是不来，我可找你算账。
她咳了两声，把挺子放在桌子上，准备给律斌打麻药。就在这时电话响了，医生过去接电话。佳女坏笑着说，告诉你，打麻药可疼了，你不许叫啊。
打什么麻药？你就是最好的麻药。律斌刚说完脸就红了，他惊讶于这句话竟然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这会不会让她觉得自己轻浮呢？
她笑了，这种话我听得太多了，你最好换一个。
他闭上眼睛，要杀要剐随你吧。
她撇撇嘴，至于吗。
怎么回事，谁要杀你？医生接完电话回来问。
律斌指着佳女说，她，她要谋杀我。
医生哭笑不得。我要不要回避一下？
佳女脸红了，心想哥不会把我俩当情侣了吧。于是换上一副冷漠的表情，开始专注地给律斌做术前的消毒。
律斌斜躺着，佳女绕过探照灯，从另一侧给他清理牙根。突然间他感觉有团柔软的东西碰到了他的胳膊，此刻佳女也感觉到了，她的脸比刚才更红了。因为胸大，总是不可避免地和患者产生些许身体接触。按理说工作这么久她早就习以为常了，为何此刻感到一阵悸动呢？因为这个人是他吗？她越是这么想，脸就越红。律斌闭着眼睛自然是看不到的。他想，她真有料。
她做完消毒，把针管递给医生说，哥你给他打麻药吧，我还有两个牙套没做完。然后就进屋了。
拔完牙，又开了消炎药，律斌准备走了。他的嘴不听使唤，直淌口水，佳女出来时正好看到这一幕。该死，又被她看到了。他瞪她一眼就走出了诊所。
4
律斌不得不感叹这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昨天还以为再也不会见到她了，今天就又见面了，还是以这种方式，真是囧到家了。他还穿着他这条破洞牛仔裤，早知道换一条好了。他回头看了看诊所，心想，从今以后，我这颗牙可能不会好了。
他只请了半天假，下午还得去上班，要知道印刷厂是没有礼拜六的。单位就在附近，他匆匆回家换套衣服就奔单位去了。
四点半时，他接到一条短信：谢谢你昨晚送我回家，下班后你来接我，我请你吃饭。
是她，奇怪的是，她怎么知道我号码的呢。虽然心有疑问，但随之而来的是幸福。这句饱含温情的谢谢瞬间温暖了他长期无人理睬而变得十分冷漠的心。他感到无所适从。从昨晚到现在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啊，她，那么美丽，又那么优秀，而半个小时后她将和我共进晚餐，我律斌，一个给人打工的穷小子啊。
他已无心工作了，就在一种焦急的快乐中等待着。他不自觉地哼起了小曲。看向每个同事的眼神中都带着无尽笑意，车间里的艰苦生活也被这幸福的感觉冲散了。他几次去卫生间打理他的发型，生怕自己的形象配不上与她一起吃饭。
一下班，他就跑出单位，直奔她的诊所而去。
当他到时，她已经在门口等他了。她还是穿着昨晚那一身，但从妆容上看，明显和昨晚不一样了——啊，她化了淡妆。
外面多冷，你怎么不在里面等？
我愿意。
他很想伸手揉乱她的头发，但还是抑制了这种冲动。她似乎天生就有种古怪的气质，她的每一句不按常理的辩白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惊喜。
走吧，你想吃什么，鉴于你上午对我手下留情，还是我请你吧。
他想，以她的性格一定会坚持到底。可她点点头说，算你识相。
地方你选，我买单。
那就去老四季吧。
他又被震到了。心想，去老四季，就算再怎么吃也超不过五十块钱啊。
你不用为我省钱的。
她瞪着大眼睛说，你别自作多情了，我就喜欢吃面条，不行吗？
好，那我们就去吃面条。
你的牙要小心哦。
在饭店里，她说她不喜欢沈阳，但没办法，她爸让她必须在这奋斗一年。
两人聊到自己的工作时，她侃侃而谈。他却支支吾吾。
我刚毕业那年，我爸给我拿了三十万让我创业，我实在没啥商业头脑，于是就学了牙医。然后我把剩下的钱又还给了他。我不想过多依赖他。
你爸对你真好。
那当然了，我爸就我这一个女儿，为了我，他到现在还没再婚。当然我也没让他失望，对吧？
律斌没有问她妈的事，于是转移话题，可你现在还是个护士啊。
她瞪着美丽的大眼睛说，你怎么知道我只是个护士？我有医师证的，我只是不爱干医生的活儿，你知道吗，拔牙很恶心的，好多患者有口臭。
原来这样。那你挺厉害的。
她从包里掏出一管牙膏，这个给你，明天你就用这个吧，这是专业消炎的。
谢谢。
哎呦，又跟我客气上啦。
没有，没有。
两人吃完面条已经六点半了，出门时外面飘起了零星雪花。
她张开双手接雪花，你知道吗？往年这个时候吉林已经下很大的雪了。我真想马上回去。我不喜欢这里的雪。
你家吉林的啊？
对啊。
哪里的雪不都是一样冷吗？
不，家乡的雪是暖的。
他望着西南方向，心想，我有多久没回家了。唉，一个人在城市里打拼，回家都是一种奢望。真希望能带一个人回去啊。这样想着，他看了看她，走吧，我送你回家。
不用，转个弯就到。
别说大话，我听说附近出现个傻子呢，专门吓唬美丽女人。
我看你就是那个傻子吧，哈哈。
两人说说笑笑不到十分钟就到了她家楼下。
你上去吧，等你亮灯我再回去。
佳女走进小区后犹豫了一下，回头冲律斌喊，喂，你明天干吗？
他说，上班啊。
不上行不行啊？
他突然想起喜剧之王里飘飘的那句话，于是想逗逗她，不上班你养我啊？
她噗的一声笑了，去你的。
哦，对了，突然想起来明天我串休。
我想买书，你陪我去书店吧。
好，明天见。
其实他撒谎了，印刷厂忙的时候是没有串休的。
5
律斌第二天请完假就来到佳女的楼下。佳女从楼上打开窗户说，喂，太早了，你先上来吧，我们中午再出发。
天啊，她在邀我上楼吗？他有些不知所措。
你还愣着干嘛呀？不冷吗？赶紧上来。我让门卫给你开门了。
律斌一进屋就被满阳台的绿色植物吸引了。它们在阳光下，拥挤着，不遗余力地讨好他。
他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把手放在一株上面问，这个叫什么？
她一边收拾地板上凌乱的书一边说，多肉。
什么？
她重复了一遍，多肉。
他又指着另一个问，这个呢？
她瞥了一眼说，多肉。
这个也叫多肉？
她停下来，双手掐腰，是的，它们都叫多肉。
他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嘟哝道，不就是盆栽嘛。
你管它们叫什么？
盆栽啊。
这次轮到她惊讶了。天啊，你竟然管它们叫盆栽？
怎么，不行吗？他把最小的那盆转了半圈，揪掉一瓣坏死的。
她叹了一口气，仿佛拿他没办法似的，随你怎么叫吧。人类小哥。
他轻捏花瓣。玩味着，多肉，多肉，突然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嗯，很适合你。
过了足足有一分钟她才反应过来。
喂，你是在说我胖吗？
我更愿意用丰满这个词。
这一瞬间她的脸红了，但很快恢复了常态。
你再说一遍。
丰满。
她挺了挺胸，甩了一下头发，眯着眼睛问，那么——你喜欢丰满吗？
不，我喜欢多肉。
然后，两人都笑了。
笑过之后，气氛突然变得尴尬。他没话找话地问，你一个人租这么大的房子啊？
对啊，我有幽闭空间恐惧症。
他看着整整一面墙的书架，这些都是你的书吗？
书只有买回来才行，我不喜欢借书。
租房子你买这么多书，万一哪天搬家，多麻烦啊。
没办法，我爸本来想把这个房子买下来给我的，但我不喜欢这个城市。
哦。
她走至窗前，张开双臂。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想有一间海边的房子，我要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你是该关心关心粮食和蔬菜了，平时买菜从来不问价吧？
她回头，你能不能别打扰我的诗意盎然？
好，你继续。
从明天起，劈材喂马……
等等，哪来的马？
你，能不能别拆台？
原来你也喜欢海子。
不，我只是喜欢这首诗而已。
她扬起手，啊，从明天起，做个幸福的人……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掏出一看，脸色明显变了。你等我一下。然后她走进卧室，把门带上了。
律斌听见她在电话里说，你别过来，我跟你说多少遍了，别烦我。你听不懂人话吗？我说了，我的事不用你管。她好像很生气，只听她提高了嗓门，我再说一遍，那是我爸和你之间的事，你别对我要求什么……
律斌不想偷听，于是只能强迫自己远离那道门，他走到书架前，心不在焉地徘徊着，手指在一本本书上滑过，那个人是谁？她有男友的念头让他痛苦。他越是不想听，她的那些话越是指向一个残酷的事实，他真想一走了之，但又怕伤害到她。
几分钟后，她强装着笑脸出来了。他的手指正停在一本书上，于是就从书架里抽了出来。 这本书好看吗？
书名是《圣诞节会下雪吗》。
你怎么找到这本的？我找好多天没找到呢。她像找回丢失的宝贝似的抢过书，我最喜欢这本了，刚看了开篇就不知道放哪了。她的语气明快，仿佛没有接通刚才的电话似的。律斌没有问她那个男人是谁，但心里却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的书多到你自己都找不到了。
我们走吧，去书店。
哦。
两人来到北方图书城，佳女买了几本小说，其中又有一本《圣诞节会下雪吗》。
这本不是有了吗？
这是给你的。我俩一起读。
律斌苦笑道，我一看书就困。
放心，我不会让你困的。
6
从这天起，或许正是因为这本书，一道看不见的桥在两人之间搭起来了。
她每晚睡前会在电话里给他朗读。她说，保罗和苏珊娜会在第五页相遇。会在第七页那个。
那个是哪个？他发了一个色色的表情。
你想哪去啦，是接吻啊。你是不是成天就想着那个呀？色狼，不理你了。
这一定就是爱情吧，他想，在这个赐给了他无尽遐想的瞬间，现在说话都这么大胆了呢。
这，这，我没有啊。
你就有，哼，整天想着那个。
好好好，我有。我有。
在飞奔而来的接下来的日子里，两人无可救药地坠入爱河。但是他也渐渐发现，她做的每件事都有意无意地按照书里的情节去做的，比如她要求他和她约会时穿灰色的休闲西服，白皮鞋，尤其他那条破洞牛仔裤绝对不能再穿。关键是他还欣然照做了。
他突然意识到问题所在，我并不是保罗啊。我们也没必要那么罗曼蒂克。而且，自从交往以来，我的信用卡都快刷爆了。他终于意识到，他正在超出他的能力范围谈恋爱。很多忘乎所以的小事也涌现出来，她说她想喝19元的矿泉水。当时她说得很随意，虽然不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但他从来没想过矿泉水竟然有那么贵的。他平时无非也就是在冰露和农夫山泉之间选择，现在他知道有一种矿泉水叫依云。转念一想，只要她喜欢，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但问题是她真的喜欢吗？
这天晚上，她在微信里抱怨隔壁情侣夜里声音太大，害她看不进去书，也睡不着觉。
他调侃道，你缺个男人。
她说，去你的。我从来不缺男人。
他上一秒还为自己的玩笑感到自得，下一秒却黯然伤神了。
然后他听见她说，我缺的是真爱。
他感觉好点了，于是回道：真爱会找到的，真爱就在你身边。
她发来一个爱心的表情。
他发了一朵玫瑰花，晚安，佳女。
7
律斌已经不记得自己第几次来佳女的房子了。但他从不敢邀请她去他家，他为此感到痛苦，他的房子太小了，小到让人窒息。
这天是星期三，律斌难得没活休息一天，佳女说她想哪天休就哪天休，于是两人约定一起去逛街，吃饭，然后再看电影。
两人回来时已经很晚了。
她一进屋就把羽绒服脱下，往沙发上一扔，白色针织小衫紧紧地裹在身上，映出里面的黑色内衣，领口开得很大，完全遮不住她那丰满的乳房。她脱下小靴，轻盈地走到书架前伸了个懒腰，然后背对着他弯腰捡地上的书。天啊，她是不是故意的？她的书为什么总在地上？
他不得不立即转过身去，不让她看见他的裤子微妙的变化。他闭上眼睛，使劲摇了摇头，想把脑中的念头驱逐，可她实在太美了，美中带着诱惑。她自己有感觉到吗？不，她永远不知道她在他眼中究竟有多美。
有时候，勇气不是从脑袋里生出，而是从脚下涌现。他发现自己正在走向她，一种想要去亲她的念头油然而生，紧接着又有一个念头出来阻止他，律斌，你真的了解这个女人吗？而她转过身，轻轻地靠在书架上，手已无处安放。
两人仍有半室之隔，他知道，有些事不可避免。两个念头，其中一个淹没了另一个，他不再犹豫，完全听凭身体的指引，一步步向她走去……
开始时只是指头试探着，犹豫地碰触彼此，两人多少还有点不好意思，一个屏着气，另一个红着脸。不知道是谁的嘴唇先碰到了谁的，或许是两张嘴同时贴向对方，然后十指紧扣，拥抱，爱抚，再往下就全放开了。
8
在你没来之前，我所有的门都是紧闭的。现在你来了，我才明白，独居是对一个人的惩罚。律斌，你干脆搬过来吧。这是三天后，佳女给律斌发的微信。
律斌没有答应。他有尊严。但有时候两人出去看电影回来太晚了就直接在她的房子里过夜了。
这天晚上，两人激情过后，疲惫地躺在床上，她枕着他的胳膊，手放在她结实的胸膛上。
如果我说我一年没做了，你信吗？
他看着她，没说话。
她再次吻他。一个长长的吻。
然后她说，谢谢你。
他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愤怒，我们相爱了，爱到深处就做了，这是很自然的事，为什么你要说谢谢？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
她指责他过于敏感。她起身看着他，这双眼睛突然变得陌生。
我说谢谢怎么了？我不该说吗？
他一下子从床上窜到地板上，边穿衣服边说，你永远不会明白我的处境。
她也来了火气，把裤子戳成一团朝他打去，好，我不懂你，谁懂你你找谁去。你滚吧。
他愤怒地穿上裤子，二话不说，摔门而去。
律斌，我恨你。
这是这些天以来他们的第一次吵架。
她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泪水不听话地涌了出来。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了，就因为一句谢谢吗？她越想越委屈，本来我就要离开这个城市了，因为你，我才留到现在，你这个傻子，你什么都不懂。
9
第二天上午，律斌在工作时接到了佳女的微信，我要回家了，谢谢你这些天的陪伴。哦，不好意思，我又说谢谢了。以后再也不会说了。
其实律斌昨晚回到家时，气就消了，他为此还准备了今天的道歉烛光晚餐，但他没想到佳女会这样。他精心准备的好多道歉的话通通窝在心口，他只是一个劲地对着手机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对……
你没有错，是我太任性了，没考虑到你的感受。我爸让我回去，我得回去。也好，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
他马上给她打电话，她却不接。
你等我，我们见面说吧。你在哪？我去找你。他发完这条微信就去请假了。
他急匆匆地往她的诊所跑，也顾不得没把工作服换掉了。当他来到诊所时，她不在。
哥，佳女呢？
你不知道吗？她休假了。
好的，谢谢，我去她家找她。
他来到佳女的楼下，给她打电话依然没人接。就在这时，微信传来她的信息：你不用找我了，我已经在回家路上了，别伤心，我或许还会回来的，我们给彼此一些时间好吗？我们做个约定，如果圣诞节那天下雪，我就回来。房子还有一个多月的期限，钥匙让我放诊所了，哥会给你的。这期间你就当帮我看家啦。
律斌颓然地蹲下，拿着手机久久不知道说些什么。
突然，他想到那本书，他还没看完。这会不会也是书里的情节呢？他发了一条微信：佳女，我不相信上天，我只相信我对你的爱。如果那天不下雪，我就去找你。
他疯狂地跑回诊所，哥，佳女说钥匙在你这呢。
医生已经准备好了，他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递给了律斌。律斌道声谢转身就走。
律斌，工作服不错。
他来到佳女的房子里，一切都没改变，屋里淡淡的芳香，还有那满阳台的多肉，它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被人抛弃了，依然那么拥挤着，生长着。还有这一整面墙的书架也还是那么安然，地上依旧凌乱地躺着几本书。仿佛她只是出去买个菜，一会儿就会回来似的。可他知道，她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他走到书架前，没找到那本书。她带走了。不，我们的故事还有没结束，还没结束。他来到窗前，拉开窗帘，阳光照进来，他想象着前方是一片海，冬天很快就会过去，然后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他在佳女的房子里待了一会就回到自己的小房子里去了。他拿起他房子里唯一的书，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结局是这样的：保罗一下就瞧见了她，她穿着白色羽绒服，带着红帽子，在车站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是那么闪亮。她看见了他心焦的微笑，干吗表现得那么无助、幸福。这时雪落下来，她伸手接住了。苏珊娜。他笑着，一步步向她走去。
他合上书，仰躺在沙发上，想象着佳女下车时的样子。他没注意外面已经飘起了雪花。
半个月后，这天律斌走在街上，无意中路过一个花店，竟然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让他惊讶的是，没有看到五彩缤纷的花朵，映入眼帘的却是好多绿色植物。
你好，你要买多肉吗？
不，我要买盆栽，买好多盆栽。
卖花的女人一脸迷茫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她不知道这个男人失去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在期待着什么。这个城市有八百三十万人口，没有一个人理解他，在意他。他看见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年轻人身边都有个情侣，他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他望向远处的天空，心想，圣诞节会下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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